从富士山下来后的第三天，我们在芦之湖上乘坐游船，再一次远眺富士山，得以通过全景模式看到他的样子。
此时此刻，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陌生感，仿佛自己从来也没有置身于此山之中。
一 “另一只靴子”
每年，富士山面向公众开放登山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多月。
为了照顾登山新人和 5 岁的柚子，让大家更加从容地享受沿途的风景，我们决定从吉田口登山，并且预定山间小屋过夜。
于是，柚爸和友人李桑提前大半年就开始着手规划这段行程。
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。
临近登山的一周前，一股台风在太平洋形成了，预计将要登陆关东地区。
从台风形成以来，我每天盯着路径预报，心中默念：“转向、转向，减弱、减弱”。
奈何天意难违。出发前一日，山小屋发来邮件，此时台风已到山前，建议我们取消行程。
因为需要变更的行程太多，加上预期台风会经过得很快，我们选择再观望一天。
盼望着天气好转，我在煎熬中度过了一晚。
临出发的早上 5 点，我们收到消息：富士山的登山巴士停运了！
“GG，接着睡觉吧，登山巴士取消了。”柚爸说。
得知这个消息，我并没有感到失落，而是放下了悬着的心。
感觉就像想睡觉的人终于等来了楼上的另一只靴子落地。
松了一口气，我脚下一滑，在楼梯上摔了个屁股蹲儿。（笑）
一大早，柚爸出门去办事，我和柚子又睡了个回笼觉。刚睁眼不久，手机蹦出柚爸发来的信息：“做好准备，10 点半集合。”
原来是台风警报解除了，上山的巴士恢复运行了。
“啊，这才是另一只靴子啊～”
我和柚子火速吃了几口早午餐，带上早就收拾好的行装出发了。在电车站和柚爸汇合后，我们一起前往新宿，搭乘巴士前往富士山五合目。
二 第一日的攀登
8 月 15 日下午 4 点半，我们三大一小的队伍从富士山五合目出发了。
此时天空湛蓝，但仍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。对于刚出发的我们来说，这点雨实在不算什么。体力充沛、信心满满，大家哼着歌、轻松前进。
“No mountains too high for you to climb.
All you have to do is have some climbing faith.”
天后的声音萦绕在我脑中。
登山初期，多是平坦的土路。这种土是很具有火山特色的蓬松黑土，远望是一种青黑色。
在富士山的登山须知里有这样一条：
不能带走富士山上的任何沙石和动植物，违反即为犯罪。
所以能带走的，只有眼中的美景和经过的自己。
行至五合目与六合目之间一段视野开阔的道路，眼前的山腰是层层的密林、远方的山下是熙攘的村落。
虽然身处于蒙蒙细雨之中，但见阳光从更远处的云间直射而来，像是巨大的探照灯打在河口湖的湖面上。
最让人欣喜的，还要属身边一朵形状瑰丽的云。它上头儿宽、下头儿窄，像叠在一起的两个巨大的牛奶冰淇淋球，也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神灯精灵的云雾。
“看！云在下楼梯！”柚子看着向山下流淌的云海说。
“接下来一定是好天气！”无知的大人这样说着。（笑）
事后我们学到了，登山遇到这种形状的云，是山间天气较差的标志，常伴随着强风和强降雨。
而且我们登山日的天气评级是最不利的 C 级，这趟能有惊无险地回来属实是命运的眷顾。（笑）
下午 5 点半，一行人抵达六合目。此时有工作人员对我们进行说明：“风还是很大，七合目与八合目中间有很多石头路，很危险！你们预订了过夜的地方吗？因为台风，上面没有救援、没有救援。”
好在我们这天的目标仅是位于七合目的山小屋。即便如此，天黑以后的攀登也会更加艰难，所以我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发了。
六合目向七合目的路上，渐渐起了雾。
比起平原地区凝滞的团雾，高山的雾气更像是流淌下来的。起先是缠绕在登山者的身上，然后乘着风溜下山去。
穿行雾中，内心萌生出神圣的异境感。
“不敢高声语，恐惊天上人。”
突然想起了这句诗。不敢高声语，一方面担心惊扰了山神、天人，另一方面为了节省体力、预防缺氧。
随着海拔的提升，风越来越大。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在头上遮雨，耳边都是风吹动帽子发出的凛冽的声音。
出发时高昂的斗志和饱满的精神随着体力逐渐流失了，小队的步履逐渐凝滞，让我们有机会审视自己与大山的关系。
大家不约而同地总结出了“靠着山体一侧走会更容易一些”的经验。
这段路呈连续的 Z 字形。我在心里默默定下“每走完一条直线，到拐弯处就能休息”的小目标。
在 Z 字拐弯处休息时，我瞥见了爬在山脊上的小花。
它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岭之花。
在这个海拔，植被更加稀疏，眼中多是杂草和碎石。
这一丛粉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，根系紧紧盘踞在一起，枝叶随风舞动，肆意释放自己的美。
下午 6 点 50 分，开灯！
太阳没入云海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我们停下来调整装备，打开头灯继续攀登。
缭绕的雾气之上，是山小屋和攀登者的头灯组成的点点星火。
“谢天谢地，马上就要到过夜的地方啦。”
大学时代背诵过的柯罗连科的《火光》中的画面浮现心头。
确如文中预示的，那些山上的灯光看起来近在咫尺，可实际上还远着呢。
接下来进入了需要手脚并用的火山石路段。
我们把登山杖别在腰间，开始了真正的“爬山”。
最后的天光消逝了，除了头灯探照下的一小块前路，周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。
“还没到吗？”我问了好多次。真的是累了，走几步就要吸几口氧气。
可是走在前面的柚子小朋友在爸爸的保护下仍然坚持爬着。
纵使每一级山石的高度都近乎到他的腰间，也不见他怀疑与抱怨，努力将石头踏在脚下，垫出他小小人生中的新高度。
过后我问他攀登这段路程的心境。
他说：“虽然很难、很累，但只要想着 ‘坚持走下去，总是会到的’ 就好了。”
谢谢柚子小朋友带给我今日份的感动。（笑～）
终于，在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之前，我们抵达了今天的目标，位于七合目的山小屋——镰岩馆。
店家早已为我们准备了牛肉饭和味增汤，在那一刻，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。我好像从来没有一下子吃掉那么多米饭。
上图是位于七合目标牌的日之出馆，从这里还要再攀登约一个小时，才能到达今天的住宿地镰岩馆。
来自镰岩馆的神仙牛肉饭。（笑）
高海拔更容易醉，为了安全考虑，每人限购一罐的啤酒。
虽说同是山小屋，建成年代、管理模式、设施条件千差万别，镰岩馆算是相对条件比较好的一家。
区别于别家要住“大通铺”，在这里可以跟同行的朋友选择到上下铺这种私密性较好的房间。
即便是单独的房间，跟住酒店的体验差别很大。
没有任何被褥，睡眠的所有用品只是硬板床和睡袋。
运输物资上山很困难，垃圾和其他废物很难处理，水资源更是稀缺，所以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啦。
不到晚上 9 点，小队全部躺倒，准备好好睡一觉补充体力。
然而……
9 点、10 点、11、12、1、2……
明明很累了，我却一直睡不着。在缺氧环境下，大脑皮层变得格外活跃，让人无法平静入眠。
夜半，屋外又下起了雨，瓢泼的雨点伴随着嚎叫的风，侵袭着木屋的屋顶，发出类似接连敲击木琴的声音。
我盯着天花板，好像这些雨滴就打在我的脑壳上：今夜注定无眠啦！
第二天，凌晨 4 点 40 分。
“快快快，太阳快出来了！”柚爸小声叫我。
透过小屋长方形的窗口，我看到云海的尽头橘色的光芒正在显现。大家火速穿好衣服爬起来，去观赏富士山的日出。
刚一出门，广阔的云海便一下子涌了过来。
海里似乎还矗立着高山、城堡，也有正在行驶的船只。
右手边的山体上，还不断有流云向下移动、缓缓与云海相接，像溪流潺潺汇入海中。
太阳的光在不断经过的流云背后时隐时现，就在某一次云朵经过后，它突然现出了真身。
远处，新生的阳光很柔和，允许人们毫不费力地直视它。
身边，小雨还在下着，雨滴挂在峭壁旁的铁护栏上，连成串串晶莹的珠链。
高山的早晨温度很低，保暖衣、毛衣、冲锋衣、毛线帽、手套都装备上了，只能做到不冷，称不上暖和。
“能在这种天气中看到日出，客人们真的是非常幸运呢。天气预报说，上午下一阵雨之后天气会好转的。”店长说。
听到这个消息，我们都很振奋，并决定吃过早饭就出发。
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，我们是这里的唯一一组客人，其他客人都因为登山天气评级过低而取消了预定。
三 第二日的抉择
8 月 16 日早上 5 点 50 分，我们出发了。
第二日的攀登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头路，完全是需要四肢并用的程度。
和期望出现的好天气不同，出发后不久，原本细密的雨线逐渐变为冰冷的雨点，伴着渐渐犀利的风，直愣愣地冲击我们的身体。
由于前一晚几乎没睡，加之需要抵御寒冷，我感到体力流失很快，巨大的负面情绪向我袭来。
小朋友还是在爸爸的保护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，但今天明显没有昨天有劲儿了，加上这个路段难度明显增加，经常需要通过爸爸的协助登上下一阶石台。
攀爬了一会儿，柚子说胸口疼。
我知道那是肺部剧烈扩张之后类似肌肉拉伤的感觉，安慰他说：“妈妈跑完长跑考试后也有过这种感觉，别紧张。”
然后尽量以自己不掉队的方式跟他一起走，默默陪着他。
天气没有一点转好的趋势，风越来越大。
一对看上去很有经验的登山者经过我们身边，看我们攀登艰难，好意提醒：“上面风很大，氧气越来越少，再往上爬的话对小孩子来说会很困难。”
那时，我们真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遇中。
继续往上爬，体力和氧气都越来越不足，并且不太确定距离通往下山路的岔道还有多远。
原路返回，几乎不可能。在这样陡峭的乱石路段，向上爬还好，往下走的话，狂风从背后吹过来，随时都有把人掀下山去的可能。
即便是成人，在猛烈的阵风来袭时，都需要借助扒紧岩石来保持稳固，更别说三十几斤的孩子了。
一时间，犹豫、怀疑、否定、恐惧、退缩等情绪占据了我。
队伍暂时停了下来。坐在岩石上，疾风并没有因我们的踌躇而显露一丝温柔。
真不甘心啊，真想看看山顶的风景，也还没有见过富士山上的晴天呢，这就要回去了吗？
一队外国友人从我们身边经过。其中一个女生看到一旁休息柚仔，说：“真棒啊！你几岁？”
得知 5 岁时，她发出了很夸张的惊叹。
虽然她的反应有些浮夸，但提醒了我们，柚子才 5 岁，能走到这里已经很棒了，已经是他小小人生中的“最高体验”了。身为父母，不应该再带他继续冒险。
于是我们决定，向上前往距离较近的八合目，从那里想办法下山。
雨越下越大，雨水顺着帽子滴到眼镜上，又流到脸上滑下来，看起来人好像在哭鼻子。
其实并没有，我打开前置摄像头，记录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样子——疾风骤雨和疲惫下，难免显得有些狼狈是真的，但这一定是难得的体验。
其实此时距离八合目已经不远了，但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到。
在现实与愿景不符的时候，寻找一处精神上的平衡点至关重要。
在攀登最后一截石头路的过程中，我猛然想起夏伯渝老人在登顶珠峰的后说的话。在那个时刻，犹如醍醐灌顶，让我豁然开朗。
他说，在那一次，珠峰终于接纳了他。
我想，也许是这一次的富士山还没有对我们完完全全地敞开怀抱吧。
这样想着，不甘心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。
终于抵达八合目了。
顾不上道边的椅子有多湿，一屁股坐到上面，感觉再也不想起来。
柚爸探好了下山的路，我们拿出食品和补剂，打算补充一些体力之后就开始下山。
期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：
一位来自斯里兰卡的女士浑身湿透，显得又冷又无助。
她前去救助站，显然是吃了闭门羹。
被打湿的原因很显而易见，她只穿了普通的衣服来登山。
轻薄羽绒服、棉质运动裤，没有任何防雨装备。
说是对高山的轻视可能有点言重，但这的确是新手登山者和游客经常会犯的错误。
高山上的天气本就瞬息万变，当下还受到台风余威的影响。穿着非专业的登山装备，在这种天气条件下是非常危险的。
我和阿姨聊了几句，想让她感觉好一点。
她的手中拿着富士山的“金刚杖”。这是一种木质的手杖，可以在山小屋刻印打卡。金刚杖上盖满了章，从山脚一路盖到了山顶，是一根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手杖。
她告诉我，这把金刚杖是他儿子登山时用过的。这位女士显然有自己的故事。
只见她似乎纠结了一会儿，最终决定向我开口：“也许现在我这样问很傻，但你有多余的干衣服可以借、或者卖给我吗？”
我很想帮她做点什么，但我们没有多余的防雨装备，防寒毯也仅够小队成员使用。
此时的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，我不知道要为这次援助付出多少代价。
登山者的原则之一，是尽可能地帮助有困难的人。
对着背包一顿翻找，终于找出了一件还算干着的紧身衣。
“不知道是否合身，请试试看。”
虽然我的衣服略显瘦小，但起码可以让她的贴身层变得干爽，从而尽可能地保住体温。
随后，我又拿出工具包，用小剪刀和塑料袋帮她做了一件简易雨衣。
这样的装备也许有些滑稽，但在没有救援又风雨交加的情况下，已经尽可能地改善了她的状况。
穿戴整齐后，李桑帮助阿姨提了一个因为浸透雨水而变得沉甸甸的包，大家一起踏上了下山路。
四 下山
富士山吉田线有专门的下山道，不同于上山时怪石嶙峋的路线，下山的路是类似五合目出发时的黑土路。
这条路线同时也服务于救助和为山小屋送货的履带车。
据说平日的下山路要做好防尘，因为会有很多前方下山者扬起的火山灰。
然而今天，下山路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，泥泞不堪。
上山的路我们分成两日的行程来走，下山则必须要从八合目一鼓作气下到五合目去。
彼时，我的腿已经发软，脚下也在不断打滑，在使用登山杖支撑身体的情况下，还是摔了好几跤。
雨势渐小但不见停，沿途的景色依然看不清楚，就像在大雾中行船，只能沿着指示牌、摸索着前行。
路上，我们多次停下来休息。
斯里兰卡的女士大概是太冷了，始终没有停下脚步，渐渐和我们拉开了距离，直到走出我们视线之外。
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反应过来，她的十多斤的背包还在李桑手里啊？
下山的路跌跌撞撞走了近四个半小时，直到抵达六合目才逐渐看到了今日来登山的人。
下午，天气转好，登山的人又多了起来。
“你们好！” “登顶了吗？上面天气怎么样？”
迎面走来的登山者们问候着我们，打招呼声此起彼伏。
让我感觉仿佛从“天上”回到了“人间”。
植被渐渐变得丰茂起来，眼前的绿意越来越饱满。
虽然还在下雨，但天已经放晴了。
“狐狸嫁女儿啦”我说。这是日本对于晴天雨的坊间说法。
随着天气的放晴和终点的临近，大家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，氧气越来越充足，脚步好像也越来越轻盈。
下午 1 点 15 分，小队安全返回了出发地五合目。
直到这会儿，也没有再看见那位斯里兰卡女士的身影。
李桑在原本已经负重的情况下又背着她的包走了一路，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，又跑去综合管理处填写说明。
而我，和柚子坐在五合目的快餐店里，机械地吃着迟来的午饭，胳膊快要抬不起来了，巨大的疲惫感袭来，好像在梦中。
后记：看山不是山
从富士山下来后的第三天，我们在芦之湖上乘坐游船，再一次远眺富士山，得以通过全景模式看到他的样子。
此时此刻，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陌生感，仿佛自己从来也没有置身于此山之中。
这次经历，让这座山变得不仅仅是一座山，而是成为了一次历练、一个不知何日再续的挑战、一个爱山的人与山的约定。
回想起来，除了没有见到山上的星空和皑皑白雪，已经完整的见到了 Mr.Fuji 各种各样的形象，体会了他不同的情绪。
山的样子转瞬即逝，人的心境瞬息万变。
山上的每一刻都是黄金时刻，每一步都是人与自然写给彼此的诗与歌。
为什么要去登山？因为山就在那里。
也许柚子小朋友在未来会不止一次地登上富士山，而五岁的登山体验绝不会再有。
人不会第二次登上同一座山。
再见的时候，我们一定也已经成为了更好的自己。
原稿：Niki
图片：Niki Xir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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